我们将要提到的那些画家,就生活在这样一片平原上,多亏这片平原,他们才有了进步,不仅如此,多亏它那取之不尽的宝藏和伟大,他们还将永远进步。这是一片非同寻常的土地。站在沃尔普斯维德的小沙丘上,放眼向四周看去,这辽阔的土地颇似农家的花布,深色的衬底上布满灿烂的花朵。土地是平坦的,几乎没有起伏,道路与河流远远地伸向天边。那里的天空变幻多端,十分宽阔。天空反映在每一片树叶里。一切事物似乎都在关注着它,它是无处不在的。到处都是大海。大海已经不再是大海,数千年前,这里曾经有大海在升起和沉降,沙山曾经是大海的沙丘,沃尔普斯维德就坐落在这座沙丘上。事物是不会忘记大海的。山上的红松发出的巨大呼啸声,似乎就是它的呼啸声,而风,漫天的大风带来大海的气味。大海是这块土地的历史。它不大可能有另外的过去。
沃尔普思维德
当年大海消逝的时候,开始形成这片土地。生出了我们不认识的植物,它们在这肥沃而凹凸不平的淤泥里生长得十分迅速而匆忙。但是大海似乎是不可以分割的,它那最后的洪水一再重返已经撤出的地区,最终留下一些黑黝黝的不规则的泥塘,里面满是喜欢潮湿的小动物和缓慢腐烂的生命。浅滩就这样孤寂地躺在那里,完全自得其乐,数百年之久。后来形成了沼泽地,最终某些零散地块儿连结起来,悄悄地,像伤口愈合一般。大约是这个时候,人们认为是13世纪,在维赛尔河两岸的洼地上建起了寺院,它们把荷兰移民遣送到这个地区来,过着一种沉重而朝不保夕的生活。后来又相继总是感到不够,进行了新的移民实验,在16世纪,在17世纪,直到18世纪才按照一定的计划进行,通过大力推行这种计划,维赛尔河、哈梅河、余梅河和沃尔佩河两岸的大片土地,逐渐变得可以供人居住了。今天,这里变成了人烟相当稠密的地方;早期的移民,凡是留下来的,都通过贩卖泥炭富裕起来,后来的移民过着勤劳而贫困的生活,紧紧地依附在土地上,犹如被一种巨大的重力所吸引。他们已经不大记得父辈的人们是如何悲伤,如何无家可归,那些父辈的人们,当他们离乡背井,放弃一种生活时,指望着在黑黝黝的不规则的土地上开始过一种新的生活,他们并不知道这种生活是什么样儿,它会怎样结束。在这些人中间,家庭情况是各不相同的,母亲的微笑不传达给儿子,因为她们从来就没有过笑脸。所有的人都只有一副面孔,这就是劳动时沉重而紧张的面孔,这副面孔上的皮肤由于过度疲劳而松弛了,于是,当他们年迈时皮肤变大了,像一副戴久了的手套。人们看到胳膊由于提重物而变得过长,女人和老人们的脊背变得弯曲,像长期经受风吹雨打的树木一般。体内的心脏受到压迫而无法舒展。智力是自由的,并得到了某种片面的发展,虽然不深刻,但却十分机智、尖刻、滑稽。在这方面语言帮了大忙。这种土语具有简短、精炼、生动的词汇,它们像沼泽里的禽鸟一般,以其失去活力的翅膀和涉水的腿,慢慢腾腾地流传着,本身经历了一种自然的增长。这种土话是机敏的,很容易引发出一阵阵爽朗的格格大笑,它从情境中学习,它模仿声音,但是它不是从内部丰富自己,而是在运用中。人们常常在午休时能听到这种土语,即在令人沉默的繁重的掘炭劳动停下来的时候。傍晚很少能听到这种土语,因为这时人们早已疲惫不堪,睡眠几乎随着昏暗同时进入房屋。这些房屋松散地坐落在笔直的“长堤”旁边;它们是红色的,有着绿色或蓝色的桁架,房顶上苫着厚重的秸秆,仿佛被它那大量兽皮样的负荷压进地里。有些房屋,人们站在堤上几乎是看不见的;房前植了许多树木,遮挡不断吹来的风。它们的窗户透过浓密的树叶露出来,像嫉妒的眼睛从一个深色的面具里望出来一样。它们静静地坐落在那里,灶膛里冒出来的烟,充满整个房屋,从漆黑的门洞里冒出来,从屋顶的缝隙里钻出来。天气寒冷时,这烟停留在房屋四周,它的形状越变越大,再现了幽灵一般的朦胧。屋内几乎就是一个房间,一个又宽又长的房间,在房间里,牲畜的气味和体温与明火那呛人的浓烟,混合成一种奇特的昏暗,在这种昏暗里是会迷失方向的。这块“地板”在房间深处扩展开来,左侧和右侧都开着窗户,一直走过去便是卧室。卧室里没有多少器具。一张宽大的桌子,几把椅子,一个三角柜里放着一些玻璃杯和餐具,还有一些带拉门的巨大封闭式睡床。在这种睡箱里生孩子,入洞房和度过死亡的时刻。钻进这里面去,钻进这最后的、狭窄的、无窗的黑暗中,生活才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否则整个房间里到处都充满着劳动。令人奇怪的是,庆祝活动也会突然闯进这种生活中来,如结婚、洗礼、丧葬。农民们死板而拘谨地围着棺材,他们死板而拘谨地跳婚礼舞。在劳动中他们忘记了自己的悲伤,他们的快乐是对劳动所带来的严肃的反应。他们当中也有才华出众的人,如风趣的人和精于世故的人,玩世不恭的人和装神弄鬼的人。有些人能讲述美洲见闻,另外一些人则从未离开过不来梅。有的人生活得相当满足和平静,他们阅读《圣经》,注意条理;许多人是不幸的,丧失了孩子,他们的女人在贫困和劳累的折磨中慢慢地死去,也许在这里或那里有一个人长大成人,完成了一种特定的、深刻的、给人带来声誉的心愿,也许吧,但是劳动比所有这一切都更强大。春天,开始挖掘泥炭时,他们天蒙蒙亮便起身,整个白天都在炭坑里度过,浑身湿漉漉的,借助他们那黑色的沾满污泥的衣服,适应沼泽地的环境,他们从炭坑里把铅一般沉重的沼泽泥土挖掘出来。夏天,当他们割草和收获粮食的时候,把挖掘出来的泥炭晾干,到秋天再把它们装上驳船和车运往城里。他们要行驶几个钟头。常常在午夜时分叮铃铃的闹钟便把他们唤醒。运河的黑色水面上,装得满满的船只在等待着,然后他们像载着棺材一样,向着清晨和城市驶去,而清晨和城市却迟迟不肯出现。
沃尔普思维德艺术家:vogeler,overbeck,müller-brauel,mackensen,modersohn和allmers
画家们跟这些人在一起想干什么呢?这里需要说明的是,画家们并非生活在他们当中,而是仿佛面对着他们,如同面对树木,面对一切事物,这些事物在潮湿而浓密的空气包围之中生长和运动。他们是从远方而来的。他们把这些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人们表现在风景画里,这是无须花费多大气力的。为此,一个孩子的力气足够了,隆格写道:“我们必须成为孩子,如果我们想达到尽善尽美。”他们想达到尽善尽美,他们成了孩子。他们一下子看到了一切,人和事物。如同这片高高的天空,一视同仁地对待这有着独特色彩的空气那样,从空气中产生并停留在空气中的一切,都存在于这种心气平和的环境中,于是他们主持了某种朴素的公道,他们不加思索地觉得人和事物是平静相处的,它们是同一个环境中的现象,是使它们发出光辉的色彩的载体。他们并不借此冤屈任何人。他们不帮助这些人,他们不教训这些人,他们不借此改善他们。他们不把任何东西带进他们的生活里,这生活一如既往,是一种苦难而黑暗的生活,但是他们从这种生活的深处找到了一种真理,他们借助这种真理提高自己;或者,为了不把话说过头,这是一种值得人们热爱的可能性。梅特林克[1]在他那部非常好的关于蜜蜂的书中,说了这样一段话:“世界上还没有真理,但是,世界上到处都有三种良好的可能性,每人选择其中一种,或者确切地说,可能性选择人,而这种选择,不管是人选择可能性,还是可能性选择人,常常是本能地发生的。从此以后人遵循着可能性的方向,可能性决定着人所探讨的一切事物的形式和内容。”现在让我们用一个例子,即一群农民在一个平原的边缘上堆粮食垛,来说明这三种可能性。世界上有浪漫主义者目光短浅的可能性,他美化自己观察的事物;有现实主义者无情而残酷的可能性;最后还有智者所坚信的平静的、深刻的、玄妙莫测的联系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也是最接近真理的。距这种可能性不远的,是艺术家的朴素的可能性。当他把人与事物置于一起时,他便突出了这种可能性,因为人是事物的朋友,事物的知己,事物的诗人。人们在这方面并不更高明、更尊贵,但是,让我们再一次借用梅特林克的话:“若使戏剧感动我们,进步并非是绝对必需的。谜足够……”就这个意义来说,艺术家似乎尚在智者之上。后者努力解谜的地方,艺术家却面临着远为伟大得多的任务,或者人们也可以说,更伟大的权利。艺术家的权利是爱谜。一切艺术都是如此:爱,倾注在谜上的爱。而一切艺术作品都是如此:谜,用爱来拥抱、美化、浇灌的谜。
沃尔普思维德乡间街道
奥托·莫德松
1897
注释:
[1]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1862-1949),比利时象征主义诗人、剧作家,著有自然哲学著作《蜂的生活》和《蚁的生活》,这段引文和下面的引文,均出自他的《蜂的生活》。
*本文为《沃尔普斯维德》导言部分,选自李永平、叶廷芳编,《上帝的故事——里尔克散文随笔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0年,第93-98页,张藜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