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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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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艺术,谁的艺术?何时的艺术? 雷蒙·马松 / 2017年09月17日

杭零 译


当代艺术不是所有“和我生活在同一时期”的人的艺术,而是更年轻的人的艺术,他们在一起狩猎,形成一个因稳定而可识别的团体。


奥利维尔、雷蒙·马松和亨利·卡蒂埃 - 布列松

1982


我十分热爱我所处的时代和这个时代的艺术,但过于简单和不足的创造品却不能使我满意。我觉得几乎我所看到的一切都不能滋养我。自称艺术家的人惊人地增长。写作艺术类文章的人也多得难以计数,他们不是艺术批评家,而是记者,文化品位低俗的艺术杂志充斥着他们陶醉的叹息。我们没有了专家、内行。我常常为这项事业发展的顺利和博物馆收藏者的赞许所惊异,而后者的智力教育本应要求得更严格些。许多年轻艺术家的雄心在我看来是很有限的。在艺术雄心的基础上,应认识到要登上艺术的顶峰,还有一段艰苦卓绝的路程要走。从严肃的艺术家首先是谦虚的这个意义上来讲,要意识到自身的渺小。许多年轻创作者的不谦虚减弱了他们艺术的影响力。当作者自我满足时他的作品就会不足,对艺术说“见鬼”比对过去的先贤说“我就是能”要容易得多。我不认为应该一切推倒重来;相反地,只有在基本的艺术问题保持不变时,真正的创新才是可惧的。毛头小子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称一个平常物件为艺术品的大话不是一个在未来具有繁殖力的思想的开端。这个敏锐且富有魅力的男人并不像人们所听到的那样,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莱昂纳多··芬奇。莱昂纳多是因他的艺术而著名,而他的理论和发明从未获得成功。


《泉》

杜尚

1917


即使是出了名的“作品”《泉》,换句话说就是小便器,仅仅是赶上了时候而已。我想杜尚应听说过,他给严肃的艺术工作开了一个可恶的缺口。八十年后,也许就不会有人再想着手创作一幅如毕加索的《格尔尼卡》(guernica)—般的绘画史杰作,也没有人有能力去继续阿尔贝托·贾科梅蒂那样顽强的工作,却会有成千上万的年轻人将买来或是从地上捡来的东西摆放起来,声称这是艺术而他们自己是艺术家。确实,这样的过程可以慢慢积累,装满满一屋子物品。哲学、社会学和政治思想可以证实他们的排列,但伟大艺术的丰富血液永远不会在那里流淌,物品仍然是物品。

 

当代艺术的总体运动就这样远离了人文主义艺术。在国家的高等艺术院校里,指令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出的。从裸体身上学得越多,文凭就越多地授予形象作品。年轻艺术家拒绝从一页纸,一张草图,一团泥土开始创作,以达到过去艺术的高度,再做得更好些,然后更个性化,这使他们远离了我们人类存在的一切深度和密度。在他们的作品里将缺少最重要的东西:人类激情复杂的一面。这些作品没有对人的深层把握。它们也不再属于崇高的绘画艺术,仅仅是装饰而已。它们也不会是雕塑,而是简单的物品。要创造人文主义的艺术,就要会画人。今天我们公认的大艺术家——贾科梅蒂、巴尔蒂斯、培根——仍然是象征大师。


《睡着的男人》

阿尔贝托·贾科梅蒂

纸本墨汁

26.5cm×20.5cm

光达美术馆


我是一个雕塑家,因而物品的统治令我悲痛。物品不是雕塑。在物品单一的地方雕塑却是交响乐式的。雕塑是传达人类思想的工具。它表现的是我们的命运。当被作为公共雕塑摆在外面的时候,自以为是雕塑的空洞物体就可以冠冕堂皇地展出。当人们想到大多数当代艺术家都确信艺术是件绝对私人的事,这种走向外界的现象就显得很奇特。没有人让步,没有人存有摒弃“它本身的问题性”的疑问。打开对话,也许就是要建立一种妥协。作品以贵族式的姿态放在原地,为了跟随艺术家的意图,公众和平民要尽最大的努力来完成全部的旅行,直到到达艺术家的心灵。一位因公众作品而收入颇丰的艺术家说,“应该创作来自艺术家的作品。不能为了大众的需求而创作,否则就会沦为一种学院派”。

 

我们应该恢复镇静了。不能再滑向这条智商低下的顺溜的道路了。几乎所有艺术史上为我们所景仰的作品都是应大众功用的要求并为之而做的。没有一个是艺术家为了自己的荣耀而创作的。且不说埃及和希腊,我们真的相信乔托自己创造了乔托的作品,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1] 是为了二十世纪的艺术史学家而雕琢,或者米歇尔·安杰[2] 本人不是在颂扬《圣经》么?每个人都严格遵循着面向他的公众的要求,用他的才华或是天赋去创造艺术作品。每个人都接受着所有我们的当代艺术家所拒绝的挑战。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敏锐,严密,像一些奇怪的说法那样“抽象”,但他却首先取悦于一个乡村教会组织。此外,这种面向他人的投射,难道不正是我们对过去的作品兴致不减,乐此不疲的原因么?出路明摆着,问题却从未触及。如果艺术家和他的作品没有从一开始就浸入人性层面,浸入他们要面对的大众,做一个伟大的大型物体,最常见的是让人做一个,然后放在公众面前,就根本不是在做一个公众雕塑。作品应一半是雕塑,一半是公众的。


《鲁伯隆》

雷蒙·马松

纸本钢笔

47.5cm×81cm

1960

光达美术馆


这种迫切需要一点也不意味着艺术贡献应该变性或减弱。我从来没有在我面向广大民众的作品里寻求“大众化”的艺术。费尔南德·莱热(fernand léger)是我们熟知的大艺术家,怀着简略表达的愿望,他把油画缩减成简单的旗帜,几乎没有向人们表达什么。所有的困难都在于要取悦所有的人,年轻的、年老的,有文化的、没有文化的,要做到这一点只有通过复杂性和多样性,而不是通过削减。我的同胞威廉·贺加斯[3] 谈到“错综”(intricacy),想通过它来说明一种叙述和形式如此紧密缝合以致人们不能完全解开的思想。因此,作品永远都是内涵丰富的。此外,人们总是知道可以往艺术品里放些什么东西么?在简化的时代,答案似乎是尽可能的少。对我而言,答案总显得更为尴尬:所有的一切。在这个最低限(minimale)的时代,我为最大化(maximal)的艺术而辩护。


当代艺术的另一个现象当然是美国对我们的大陆和我们的博物馆的控制。有一种无稽之谈说,在某一刻,也就是五十年代,全体艺术穿越了大西洋,使纽约成为了绝对的艺术首都。这种荒谬的想法和这个国家艺术“机构”的认可同样使我惊愕。当纽约画派(l'ecole de new york)如日中天的时候,所有在法国的大艺术家,除了马蒂斯,全都健在且进行着创作。像贾科梅蒂、巴尔蒂斯、杜布菲都处在最佳的创作时期。在英国,有亨利·摩尔和弗朗西斯·培根。纽约的艺术已成事实,但它的名流里没有一个可以和我所列举的人相媲美。

 

当代美国艺术由它的国家精神、它的活力和对于成功的崇拜而形成,是一种外倾的艺术。从不自问却毫不复杂地“直言不讳”的艺术家可以大规模地进行他们的艺术。这当然是在美国人身上发生的情况。1969年一次机缘巧合,我刚看完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metropolitan museum)举办的纽约画派的大型展览,一下到巴黎的飞机,就看到了在凡尔赛宫柑橘园进行的阿尔贝托·贾科梅蒂的生前作品回顾展。对一切都不怀疑和对一切都怀疑的艺术家之间尺度的变化是很富启迪意义的。

 

《威廉·布莱克的脸模塑像》

弗朗西斯·培根

石版画

80cm×60cm

1955

光达美术馆


这样大的规模带来了力量和猛烈的气势,像解释了一个凯旋的部队(据说这是出于美国内政部的精神)胜利的原因一样,解释了他们胜利的原因。然而艺术是一个复杂得多的组织,其中外倾和内倾是并存的。抽象还是形象的争吵是毫无意义的。真正的艺术总是两者兼而有之,是实质和形式的交汇。外部世界的现实和艺术家的内部思考完全应该相互补充就像男人和女人一样。这就是艺术的所有困难所在,当它被大多数急功近利的年轻人回避的时候,结果就会产生一维的没有生命的产物。


同时,极度简化和极大规模相辅而行。但在我眼里,那个巴尼特·纽曼(barnett newman)在旷野上的一条线根本称不上一件艺术品。极简艺术仍然横在我们面前……

 

但是,这些作品就在这,铺满了我们的土地,充斥着我们的博物馆,它们没有内容,很快也要失去吸引力。它们巨大且得益于作者好得出奇的名声而极其昂贵,这使我们陷入了令人气闷却滑稽的境地——一旦一家当代艺术博物馆颇费一番周折找到新的展厅,人们马上就往里塞进一件仅有一条线的巨型作品,不仅占据了所有的地方,也占据了所有的经费。经费来源于国库收入,但人们却怀着极度的惊讶看到这些花费从没有给缴税的公众带来一丝愉悦。


《玛丽莲双联画》

安迪·沃霍尔

布面丙烯

205.44cm×289.56cm

泰特美术馆


另外,也许破坏作用最大的就是美国艺术的利益和商业面。本质上的美国艺术,也就是广告,滋养了“波普艺术”,且找到了它的最佳代言人,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沃霍尔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商业艺术家”,在我的时代这被看作是低层次的领域且与美术界限分明。当然我的观点仍然没有改变。这个排列者,照片图像放映员是有品位的。但这种品位几乎没有进入一件艺术品。不,沃霍尔没有达到真正的艺术高度,而是把艺术降格为广告。他是当代艺术的两个缺陷:简便和钞票的象征。但作为时尚的创造者,他的荣誉当然是短暂的,而且手上拿着画笔,面对着电视和电脑入侵的他似乎已经要过时了。

 

我作为一个前辈讲的这番混合了批评和醒悟之词的话被这样一个人们无可否认的事实证明了:我们的精英人物所推动和维护的艺术“没有人看”。那些放在显眼地方的物品从没有让他们一个人从前进的方向上回头。另一方面,我们听到了正在看当代艺术展的人们的嘈杂声。他们可以兴奋地认出或者谈论那些艺术家的名字,但他们的脚步声却从未停下过。没有一个作品让他们戛然止步,驻足而望。

 

关键不在于作品要是新的。这暗示着转瞬即逝;好像一件新衬衫,一位新来的姑娘,一辆新轿车。“让我震惊吧”,佳吉列夫[4] 这样要求艺术家。这是致命的操纵。震惊的本质在于只震惊一次。艺术应给予持久的满足,给予观众永久的精神食粮。作品应使之驻足不前,以进行这漫长的检验。有多少当代作品可以回应这样的迫切要求?几乎没有。为什么?因为没有当代艺术,有的只是没有艺术的当代人。

 

1、我说的话里当然没有一点反美国化的意思。我也是纽约一家画廊的一员,在那里我很欣赏大批很有才华的创作者。只是,那里和这里一样,都是一些最无趣的艺术家受到圈内媒体和博物馆的宠信。

 

2、杰作被打败了,然而事实上只有它穿越了世纪。一家关心这件事的艺术杂志,完美无缺地给出了似乎是杰作的定义:“获得一致同意的东西”,他们曾经问一位十分卓越的当代艺术收藏家对于下个世纪来说的杰作是不是已经存在了。“当然”,我们的这位先生回答说,一边夸耀着杂志上完全初级的图画,但正如当晚报纸的标题会进入“七星文库”(la p1éiade)一样,这堆粗俗的东西也有同样的机会进入人们的心灵。


 

*  原载雷蒙·马松:《艺术与艺术家》(art et artistes),edizioni d'arte fratelli pozzo,2000年,第376-384页。——编者

[1]  皮耶罗·德拉·弗朗西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十五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译注

[2]  米歇尔·安杰(michel ange):十六世纪意大利艺术家。——译注

[3]  威廉·贺加斯(william hogarth):又译霍格思,十七至十八世纪英国油画家、版画家和艺术理论家。——译注

[4]  佳吉列夫(diaghilev):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俄国的艺术促进者,通过将音乐、绘画和戏剧等艺术形式的概念与舞蹈形式结合使芭蕾具有新的活力。——译注